第18章 我又成了新生 第二天早上,吃过早饭以后,我又重新开始过起了学校生活。我由威克菲尔先生陪着,来到我未来求学的地方——一座坐落在一个大院子里的庄严建筑,周围学术空气弥漫。看来好像很适合那些从大教堂钟楼顶上飞下来闲步的乌鸦和鹩哥,它们正带着学者的派头,在草坪上踱着方步——把我介绍给我的新校长斯特朗博士。他正在自己的图书室里(我说的是斯特朗博士)。他说,他见到我很高兴,接着朝我伸出一只手来。
离斯特朗博士不远处,有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士,坐在那儿工作——博士叫她安妮,我当时猜测,这一定是他的女儿,可是威克菲尔先生跟那位女士告别时,我听到他称呼她“斯特朗太太”,我着实吃了一惊。
“顺便问一句,威克菲尔,”在过道里,斯特朗博士停了下来,说,“你还没有给我内人的表兄找到工作吧?”
“没有,”威克菲尔先生说,“没有,还没有。”
“我真盼望这事能尽快地办妥,威克菲尔,”斯特朗博士说,“因为杰克·麦尔顿这人,既穷又懒。这两种坏事,有时会生出更坏的事来的。”
“是的,这我知道,”威克菲尔先生说,“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,全都可以。”
“是呀!”博士回答,显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这句话时这般用力,“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,全都可以。”
教室在大楼最清静的一边,是间相当大的厅堂。我们进教堂时,大约有二十五个学生正在专心致志地埋头读书,一见斯特朗博士进来,全都站起来向他问早安,看到同来的还有威克菲尔先生和我,便一直站着,没有坐下。
“年轻的先生们,这位是新来的同学,”博士说,“叫特洛伍德·科波菲尔。”
这时,一个叫亚当斯的学长,从自己的座位中走出来,前来对我表示欢迎。他系了条白领饰,看上去像个年轻的教士,不过非常和蔼、热情。他把我的座位指给我,又把我介绍给各位老师,态度文静优雅。如果说当时有什么能使我不再局促不安的话,那就是他的这种态度了。可是,我心里老是想到,要是他们知道我对王座法院监狱的情况如此熟悉,他们会有什么想法呢?
要是我在举止中无意地透露出和米考伯家的关系——帮他们典当、卖东西、跟他们一起吃晚饭,他们对我又有什么看法呢?
因此,不管什么时候,一见有新同学朝我走来,我便退避;刚一放学,我就匆匆离开,生怕有人跟我搭话,对我友好,怕在应答他们时露出破绽来。
不过,在威克菲尔先生的那座老宅子里,却有这样一种作用:
只要我腋下夹着书,往那座宅子的门上一敲,我感到我的不安就会渐渐消失。当我往自己那间空气流通的老式房间走去时,楼梯上那片肃穆的阴影,好像会把我的疑虑和恐惧覆罩住,使往日的旧事变得蒙。
一天晚上,当看到那间圆形的小办公室里还有灯光,我立刻感到有一股力量把我吸引到乌利亚·希普那儿(他对我有一种魔力),于是我改变了初衷,走进了他的这间办公室。我发现乌利亚正在读一本又大又厚的书,读时显得特别专心。
“你在做什么呢?”我问道。
“我这是在提高法律知识,科波菲尔少爷。”乌利亚说。
“我想,你一定是位大法学家吧?”朝他打量了一会儿后,我说。
“我?科波菲尔少爷,”乌利亚说,“哦,不!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人。”
我发现,我不喜欢他的那双手,因为他老是相互搓他那两只手掌,好像要把它们搓暖似的。此外,他还时常偷偷地用手帕擦它们。
“我自己很清楚,不管别人有多高,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微的人。”乌利亚·希普谦虚地说,“我妈也是一个卑微的人,我们住的房子也很简陋,科波菲尔少爷,不过也有很多地方得感谢上帝。我爸以前做的也是卑微的工作,他是个教堂里打杂的。”
“那么,等你学徒期满,我想,你就可以成为一个正式的律师了。”我说。
“但愿上帝保佑,科波菲尔少爷。”乌利亚回答。
“也许有一天你会跟威克菲尔先生合伙,”为了讨好他,我说,“那这家事务所就要叫威克菲尔—希普事务所,或者希普—已故威克菲尔事务所了。”
“啊,不,科波菲尔少爷,”乌利亚摇着头回答说,“我太卑微了,那是不可能的啊!”
第二天上学的时候,我的不安心情减少了一些,再过一天,又减少了许多,就这样,我逐渐地完全摆脱掉这种心情,不到两个星期,在我的新学伴中我已感到很自在,跟他们在一起也很愉快了。他们玩的游戏,我做起来虽然仍笨手笨脚,功课也还赶不上他们,不过我希望,经常去做能改进第一点,勤奋学习可以改进第二点。于是我在游戏和学习方面,都非常努力,因此大受人们的称赞。
有一些高年级的同学就寄宿在博士家,我从他们那里间接听到一些有关博士生活的细节。例如,他跟我在图书室里见到的那位美丽的少妇结婚还不到一年,他是因为爱她才娶她的。而她呢,穷得连六便士也没有,还有一大堆穷亲戚(我们的同学是这么说的),他们随时会蜂拥而来,想把博士挤出屋子,挤出家门。还有,博士那一直都在苦思冥想的样子,他们说是因为他总在找希腊的根。由于我当时天真无知,还以为博士对植物有癖好,特别是他散步时两眼老爱看地上。直到后来我才知道,他找的原来是词根,这跟他打算编的一本新词典有关。我们的学长亚当斯颇有数学才能,据说,他曾按照博士的计划和编写进度,对完成这部词典所需的时间做过测算。他认为,从博士上一个生日,即他的六十二岁生日算起,还得花一千六百四十九年的时间。
我常常见到斯特朗太太,一是因为打从那天早上我第一次拜见博士时,她就喜欢上我了,以后对我一直很亲切,也很关心;二是因为她非常喜欢爱格妮斯,两家经常来往。
斯特朗太太的母亲是我极为喜欢的人。她本该叫马克勒姆太太,可是我们这些学生通常都叫她“老兵”,因为她有将才,有率领大批亲戚来和博士斗争的才能。
一天晚上,博士家有一个小小的聚会,欢送杰克·麦尔顿先生去印度。因为威克菲尔先生终于为他安排了一份工作,他要去那儿当一名低级职员或者是这一类的差使。而且,那天也是斯特朗博士的生日。这天学校放假,上午我们给博士送了生日礼物,由班长向他致祝词,大家对他欢呼,直到我们都喊哑了嗓子,博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。到了晚上,威克菲尔先生、爱格妮斯和我一起到他家,赴他以私人身份开的茶会。
那天晚上,博士却认为他使得每个人都很开心,所以自己也很高兴,一点也没有想到会有别的情况,一心认定我们都已开心到极点。
“安妮,我亲爱的,”他看了看手表后说,一面把自己的杯子斟满酒,“你表兄杰克动身的时间已经到了,我们不该再留住他了,因为时光和潮水——眼下的情况两者都有关——都是不等人的。杰克·麦尔顿先生,你前面有一段很长的航程,还有一个陌生的国度。不过这两者,许多人都曾经历过,而且永远会有许多人去经历。你现在正要乘风远行,这种风曾使成千上万的人达到富有和幸福,也把成千上万的人欢欢喜喜地送回自己的家乡。”
马克勒姆太太打着扇,摇着头。
“再见了,杰克先生,”博士说着站起身来,看到这,大家也都跟着站了起来,“祝你一路顺风,在国外事业有成,回来时欢天喜地!”
我们都为杰克·麦尔顿先生干杯,都跟他握了手,接着他便匆匆地跟在座的女宾告别,然后急步走向门口,在他跨上马车时,他受到了特意聚集在草坪上的我们同学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。我连忙跑进他们中间,以壮声势。马车经过时,我离得很近。当时的情景,在我脑子中留下了生动的印象:
在震耳的欢呼声和飞扬的尘土中,只见麦尔顿先生脸上表情激动,手中拿着一件樱桃色的东西,隆隆而过。
马克勒姆太太突然叫了起来:“安妮哪儿去了?”
安妮不在那儿,大家高声叫她,也听不到她的回答。于是大家都挤着奔出房间,看看是怎么回事。我们发现她躺在门厅的地上。起初大家吓坏了,后来才发现她晕过去了。大家用普通的治晕方法,就把她弄醒过来了。这时,博士把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,用手把她的鬈发分开,朝周围看着说“可怜的安妮!
她待人这样真诚,心软!她这是因为要跟小时的玩伴、朋友、她喜欢的表哥分别,才晕过去的。啊,真可怜!我很难过!”
她睁开眼睛,看到自己在什么地方,还看到大家都围着她站着,便在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。
“安妮,我亲爱的,”她的母亲一边为她理好衣服,一边说,“瞧这儿!你丢了一个花结了。你们哪一位帮忙找一找一个缎带花结——一个樱桃红的缎带花结好吗?”
这就是她戴在胸前的那个。我们大家都去找了,我敢肯定,我也到处去找了一通,但是谁也没能找到这个缎带花结。